练裙葛帔泉石间

所思在远道。

瑞兄

  • 原是公祭时写的,一直修改着拖到现在。

  • 又名《山阳旧居》《江南的月亮》《思旧赋》


他的父母去世的早,是爷爷把他带大的。爷爷教他读书,教他写文章,也教他如何把花种洒在松软的土壤里,教他修剪春天的枝芽。爷爷是他上大学的那年死的。他与伯父一家相处不来,不是逢年过节,索性就不回家了。其实逢年过节他也不想回去的,但他嫌麻烦。他站在爷爷的灵柩前,忽然就觉得活着实在是一件很累的事。


那几年的大学时光是他生命中最轻松愉快的几年。不同于儿时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光,温柔、肃穆(他后来想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幸福),学校里充盈着一股孩子般的无忧无虑。因着学校本是最热闹却也最与世隔绝的地方。只要他们把心思放在学习里,这世上就仿佛没有人被允许把他们拉到现实的漩涡中去。他受到老师的赏识,交了几个真诚相待的朋友。其中一个高他几年的学生与他特别谈得来。对方也是本地人,个子不高,身材纤瘦,说起话来嘴角总带着点笑。他喜欢他名字里的瑞字,就常唤他瑞兄。他们常常一同在图书室学习,要是有明软的光线从玻璃窗里透进来,他就会感到一股揪心的满足。也许人就是因为这一瞬间的满足而想要活下去。瑞兄是个很好的人。倒不是那种为忠义两肋插刀一类的。瑞兄身上总萦绕着太平年间的温柔。他一个人坐在那看书,坐在昏黄的光线底下,就使人感到沉静和安稳,使人忍不住想像出他平平淡淡老去以后的模样。老去是一件多么温柔的事呀。所有的苦难和牺牲,难到不就是为了人们能这样平静地走向死亡么?

毕业以后,他不顾师友的反对参了军,那时瑞兄已经留校当了助教。“你不要死了。”瑞兄说。“也不见得一定要死的。” “可几率总归是要大一些的。”他闻言倒是真的在心里细细地思想了。手无寸铁,就可以活下去么?“算了,”他最后无奈地摇摇头:“我还是去参军吧。”夏季潮湿的闷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。兴许是汗水的缘故,他感到眼角轻微的刺痛。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瑞兄。

在湖北的时候,他从一个逃难来的同校口中得知了瑞兄的死讯。敌寇洗劫了江南,鲜血沿着长江直流到大海里。掩护学生撤退时,瑞兄被流弹击中了小腹,就死在他眼皮底下。他没法把尸体埋起来,再说外面早就成了天然的坟场。他只从瑞兄浸红了的衣衫里抢救出一本薄薄的笔记本。“他说若是我遇见你,就把这个给你。”同校极小心的把本子递给他:“总觉得他是最安分的那种人,没想到上天偏偏让他死。”他就着日光轻轻翻开来,洇着浅浅斑驳的扉页上,两行熟悉秀丽的笔迹:“托运遇于领会兮,寄余命于寸阴。”他向同校致谢,此后就一句话没再说了。


他再回到江南已经是一九四六年的春天。离开的时候是一个人,回来也还是,比起从前甚至更单薄了一些。打仗的时候他没有好好过日子的欲望,现在天下太平了,他看着那些带着孩子回来的朋友就不免有些羡慕。他回过一次家,却发现房主早就换了人。伯父他们是死了还是去别处了没人说得清。死亡好像变成了很普通的事情,已经让人懒得去探其中究竟。他在市里租了一处一室一厅的小公寓,家具都备好了,只需买些床单、毛巾一类的生活用品。晚上,他熄了床头灯,静静看着窗户角上的月亮,仿佛许多年前在学校的宿舍里,与瑞兄谈论未来的那些晚上。他静静地落下泪来。

评论